并未消失的地理:场景感知、地理媒介与人地关系变化
转载请注明“刊载于《数字人文研究》2022年第2期”;参考文献格式:尕藏草. 并未消失的地理:场景感知、地理媒介与人地关系变化[J]. 数字人文研究, 2022, 2(2): 104-113.全文PDF已在知网、万方及编辑部网站(
摘要:地理媒介与移动网络的结合,使互联网的灯光开始投向长久以来 “消失的地理”,物理地理中的位置、场所、空间、物体和人相连,突破了传统互联网中内容和人的单一关系。场景成为促进地理媒介和万物互联的促进因子,以传感器技术为主的场景技术通过感知、数据化和整合应用地理信息,实现了物理场景、社会场景和应用场景的融合,人类开始进入场景时代。地理媒介在日常生活中的渗透也使得人地关系发生微妙的变化,以人和地全面的数据化为基础,新型人地关系呈现出多形态异质公共空间、茧房效应、人地关系被数据中介化等特征。
关键词:地理媒介;场景感知;数据化;人地关系
作者简介:尕藏草,西北民族大学教育科学与技术学院副教授,Email:gazangcao@xbmu.edu.cn。
0 引言
媒介史是一部时间征服空间的历史。从上古的岩画、古埃及莎草纸,再到跨越海洋的无线电波,直至连接世界的互联网,媒介与土地的依附关系逐渐削弱,直至“脱域”。互联网自诞生以来,总是被冠以“跨越时空”“虚拟”的特征,真实的地理被互联网隐没。随着地理媒介与移动网络终端的结合,全球卫星定位系统、数字地图导航、基于位置的服务(Location Basted Service,LBS)、地理位置信息(Point of Interest)、街景服务等,将地理位置、场所、地理空间与人及内容相连接,突破了新媒体传播中人内容单一的关系,互联网开始将灯光聚焦投向长久以来“消失的地理”。地理媒介(Geomedia)是澳大利亚学者斯科特·麦夸尔(Scott McQuire)提出的概念,在其《地理媒介:网络化城市与公共空间的未来》一书中,麦夸尔将其定义为“在现代城市中与不同媒介平台的空间化过程紧密相关的新技术条件”,指向媒介技术与现实地理空间形成的新的结构性耦合。场景,则成为结构性耦合过程中的促进剂。硅谷科技记者罗伯特·斯考伯(Robert Scoble)2014年即预测,未来25年将是场景时代,移动设备、社交媒体、大数据、传感器和定位系统是场景时代的五大技术力量。场景时代将以更多人性化的技术应用,把电脑和手机屏幕前的人拉回现实地理。回归土地,落入场景,人类将在线上线下无缝衔接的场景中数字化生存。
本文主要论述以下几个问题:场景如何成为地理媒介与万物互联的促进因子;在丰富、动态的场景感知技术影响下,各种再现、仿真和模拟的场景体验中,人地关系如何被重构;新型人地关系的基础是什么,呈现出哪些主要特征。
1.场景:地理媒介与万物互联的促进因子
1.1 场景的概念界定
场景,英文对应词主要有scene、situation、context,意义大致可分为两种,一种倾向于物质地理的真实场景,另一种指向与社会角色息息相关的社会场景。
芝加哥大学社会学家特里·克拉克(Terry Clark)将场景(scene)与后工业社会发展相联系,对场景进行分类和框架构建,并在北美、欧洲和亚洲进行城市文化消费及生活方式的比较研究。在其理论中,场景指向后工业社会中与种族、性别、阶层等社会身份相适应的、体现一定价值观的文化设施集群。
约书亚·梅洛维茨(Joshua Meyrowitz)秉承以伊尼斯、麦克卢汉、波兹曼为主的宏观媒介学派对地理空间与媒介关系的研究传统,并受戈夫曼拟剧理论的影响,专门分析了电子媒介影响下的场景(situation)。他认为电视等电子媒介造成场景中物理地点与社会地点分离,使得基于物理地点的社会角色和社会规则相应发生变化,出现群体身份变型(男性气质与女性气质的融合)、角色转换(成年和童年模糊)、权威变化(政治英雄降为普通百姓)的社会变迁。
随着地理媒介、移动网络等的发展,技术得以与物理场景深度融合,场景成为一个与数字技术相关的概念。比尔·希利特(Bill Schilit)等早在1994年即提出,场景感知(context- aware)技术(系统)是对环境及环境变化的计算和反馈。罗伯特·斯考伯在《即将到来的场景时代》中虽并未严格界定场景(context)的概念,但他所描述的场景时代正是借助高科技和媒介传播实现现实地理空间、社会空间、身体等数字化、网络化和融合化的时代。在斯考伯的分析基础上,彭兰认为移动网络的本质是基于场景的感知和信息(服务)适配,场景是继信息流、关系流与服务流之后,移动媒体的新入口。喻国明提出场景时代是互联网的下半场,即是线上与线下的无缝连接。本研究的场景概念,以斯考伯、彭兰、喻国明等学者的定义为主,指向由地理媒介、移动网络、大数据等数字技术对物理场景和社会场景的渗透。
1.2 作为场景基础的“位置”
场景首先与位置相关。联合国教科文组织的有关文献表明,人类活动所产生的信息,80%以上与地理位置有关。全球卫星导航系统与智能手机的结合,使得每个使用智能手机用户可以获得自身位置的精确信息并用以路径导航。Wi-Fi、蓝牙、无线射频RFID技术、影像追踪等多种定位技术在未来的无缝衔接和融合使用,可以提供任意位置的精确数据。具体而言,位置信息包括三大要素,即所在的地理位置、所在该地理位置的时间、处在该地理位置的对象 (人或物)。在移动网络中,位置的变化会导致信息内容、信息传播、网络服务、网络社区、实时状态、社交氛围、生活惯习等发生变化。
作为场景基础因素的位置成为新媒体中组织各种定量和定性信息的核心要素。因此,基于位置的服务(LBS)成为移动网络终端的主要应用,提供基于位置的场景适配服务。其工作原理是用户终端 (如手机、PDA、CarPC等多种移动终端) 采用卫星定位等手段获取用户位置, 并实时地把这一位置信息通过移动通信网上传至服务器,服务器根据用户发出的服务请求做出响应, 并把响应的服务信息(如地图、内容、广告、服务等) 通过移动通信网发布至用户终端。LBS实现了互联网与各类定位终端之间点对点的互动, 将内容、关系或服务与具体位置上的个体相联系,使得每时每刻用户身边仿佛都有一个信息矩阵,一旦用户开始移动,这些信息的价值及其关联信息就会随着用户的位置发生变化,形成应用场景。
1.3 场景感知:全息信息采集
场景感知,指通过以物理位置上的物、人、场所、地方和地理空间为对象的感知技术,包括定位、导航、遥感、传感器等,获取地理、物与人等的原始数据,并对其进行处理,得出应用可以理解的物理场景和社会场景信息,进而提供对应应用。
传感器技术是场景感知的主要技术。斯考伯和伊斯雷尔将传感器与其他四种元素,即移动设备、社交媒介、大数据和定位系统,一起作为场景时代的动力。传感器轻巧灵便,价格便宜,可以安装在大多数物体上,被称为信息时代的感知层。智能手机即是一个由不同种类传感器组成的掌上电脑,能够通过光线、重力、红外脉冲等,获取手机持有者所处环境的场景参数及关于持有者本人的各项数据。大量的传感器应用在工业、农业、商业、国防以及医疗行业中——如通过传感器可获得土壤的湿度、酸碱度等,成为物联网的基础设施。物联网(Internet of Things,IoT)是通过智能感知、识别技术与普适计算等通信感知技术,将客观世界中的现实事物连接成网,达到“物物相连”的互联网状态。如此,传感器让物体、场所、地理空间和环境等实体信息连入互联网,为数字地理提供丰富、多元、动态的物理场景参数。同时,传感器网络、视频监控、AR等技术的应用,还可获取用户的社交情境、社会角色与交往氛围等社会场景参数,包括用户跟谁在一起、用户所在地的人口密度、场所的文化和商业属性等。
目前,场景感知成为智慧城市、智慧社区、智慧安防、智慧建筑、智慧工业、智慧国家等相关产业智能决策的核心,将全息化地理数据实时采集、数据化输入到智能决策系统,为构建和训练智能模型提供场景数据池;再通过大数据挖掘技术聚类场景数据、抓捕数据特征、分析相关关系,最终使得各产业的智能决策系统能够实现基于个体和组织推荐的镶嵌在数字应用场景中的内容、商品和服务。例如,英国虚拟购物平台街头派(Streetify),可为用户推荐个性化的特定街道和商场。新加坡历时三年建成的“虚拟新加坡”(动态的3D城市模型和协作数据平台),可利用从不同社区温度传感器收集的数据分析热岛效应,为城市公共服务提供决策依据。同时,“虚拟新加坡”目前正广泛应用于城市规划模拟、逃生模拟、交通预警、城市维修等城市运营的各方面。
1.4场景感知的升级:场景融合与叠加
在场景感知、移动设备、大数据、智能技术的共同作用下,物理场景、社会场景和数字化应用场景交融叠生,同时实现了现实世界与虚拟世界在场景中的融合,突破了人和屏幕的单一关系。例如AR在LBS中的应用,乐高乐园在2022年推出LBSAR旅行探索应用,为乐高角色赋予在物理场景中的动态和旁白;“宝可梦GO”(Pokémon Go)游戏,将世界各国热爱游戏的青年吸引到户外,寻找隐藏在现实角落的口袋怪物。游戏的虚拟体验突破了屏幕界面的单一性,延展至休闲愉快的散步、郊游和社区中。
2021年被称为“元宇宙元年”,场景的概念、感知技术及其应用再一次受到关注,场景的交融叠生成为元宇宙的典型特征。在元宇宙中,场景从感知层提升为创新型环境构造层,包括虚拟场景的建造、物理场景的模拟,以及场景的时空叠加,如过去场景呈现在未来,他处场景呈现在此处,还可以是肉身与数字身份叠加的场景。例如,新冠肺炎疫情期间,一款宅家运动服务Ghost pacer,利用AR眼镜,将跑步者之前在现实中的跑步数据、身体数据设定为AR应用中的路径、速度,使得个体实现了宅家也能在原路径跑步的体验。
2.人与地的数据化:新型人地关系的基础
全球卫星定位系统、数字地图导航、地理位置信息(POI)、街景服务等地理媒介,以及场景感知技术,加速了地理信息的数据化,除了位置信息,如经纬度、海拔、温度、湿度等被实时数据化外,场所和地理空间的其他信息,如人群密度、消费地点、消费内容、实时社交、位置服务使用等都被数据化。地理具体化为互联网中定位的经纬度、数字地图丰富的图层和各种能够被感知的空间数据。
麦夸尔亦认为数据是地理媒介的逻辑基础。在其分析谷歌街景图片对于城市空间的新意义时,将之与1856—1871年巴黎重建时期由查尔斯·马维尔(Charles Marville)创作的巴黎城市系列摄影图片进行比较。马维尔的城市摄影在当时极具革新意义,是“从手制图像的稀缺性向技术图像的连续性转变的发端”。麦夸尔认为谷歌街景也是类似的转变或断裂。谷歌的街景车是“视觉机器”,自动抓取图像直至在某一区域街道图像饱和,替代了人类摄影家对构图的精心选择。抓取的大量街景图片构建了一座城市的街道图片数据库,而自动化图片识别技术不断丰富数据库,用户对数据库的搜索及其结果显示是对城市街景不断地“蒙太奇”。谷歌街景图片浏览者可以从任意起点开始滑动全景浏览,使用者仿佛导演,定制了放映起点和顺序,类似电影但又有别于电影的“叙事框架”。当浏览谷歌街景图片时,鼠标点击会显示相应位置的经纬度数据及位置名称。因此麦夸尔认为定位数据是街景图片的组织逻辑,而城市地图组织是其叙事框架。谷歌街景的最大特征并不在于捕捉图片中具体的人,而是让城市空间整体转变为数据。谷歌街景实现了城市从“图像”到“数据”的转变。
与街景图片一样,地图也由一种空间表征的载体转变成空间操作的数据平台,在塑造人的空间感知的同时直接产生物质行动。因此,无论是街景图片还是数字地图,数据成为地理媒介架构和操作的逻辑基础。基于数据的操作范式和逻辑基础使得地理媒介为主的数字地理成为一种新的数据驱动的符号系统,成为可以操纵的文档和数据库。
处于位置和具体空间中的人也正经历着全面的数据化。从web2.0起,数据脚印(用户主动行为数据)和数据影子(用户被动行为数据)成为平台进行用户数字画像的数据来源。此外,场景感知技术使人的身体也成为被感知的客体,可穿戴式设备、智能手机等可实时发送身体的生理数据、健康数据和运动数据,量化自我成为普遍现象。身体借助科技得以延伸感官,能够更好匹配被数据化的“外在地理”。保罗·亚当斯(Paul Adams)将之称为“延伸性自我”,赋予媒介技术确定“此处”与“远方”的社会意义。
人的位置、轨迹、消费行为、社交行为在现实中是具有一定社会情境的,蕴含了人的社会角色,体现了复杂的社会规则以及地方的历史和文化,是一个统一的整体,然而在被数据化后,其与情境之间的关系被剥离。数据的使用是随时、碎片和任意的,既可以打散也可以聚合使用。例如,数据可根据商业、管理的价值进行组合和重构使用。当一个人在市中心繁华地段时,智能手机、手机基站、Wi-Fi连接、Wi-Fi数据交换基站以及全球卫星定位系统等实时记录与处理其位移数据,这些数据既可以聚合成为个人移动轨迹数据,也可以打散后成为繁华地段人流量和人群轨迹的分散数据。如果某人花费半小时在星巴克边喝咖啡边浏览了相关社交平台内容,相应的,其消费数据、消费地点及其消费时浏览的内容等数据既可以聚合成为个体数字画像的一部分,也可以打散成为当地星巴克消费群体画像、星巴克位置区域社交媒介推荐内容、星巴克消费群体关联行为预测等的零散数据。
3.数字地理时代的人地关系
传统人地关系指人与地在特定的地域中相互联系、相互作用而形成的一种动态结构。无论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的公众认知,还是“恋地情结”“地域共同体”等学者提出的人地关系理论,都是对人和地之间直接关系的陈述。在这一动态结构的演化过程中,人们往往将媒介技术与社会组织、制度、地域文化等并置,作为人类社会生存与发展或人类活动的一种与地理环境发生关系,往往从距离、空间和时间的角度出发论述媒介,多认为其是“用时间消灭空间”的工具。德国地理学家拉采尔也认为信息传播和交通一样使得“地理空间”成为“活的空间”,偏向媒介之于地理的信息“流通性”。然而,21世纪以来,随着数据化、大数据、物联网、人工智能和地理媒介的结合,使得媒介技术不再只是缩短距离、跨越时空的流通工具,而是转化为物质地理的中介。数字地理以数据为中介,让人类感知地理,取代了传统人地关系中人自身的直接感知,赋予人更强的临近性和延展性,同时也带来柏拉图洞穴隐喻中的认知束缚。在这一过程中,人和地都成为二进制数据,被客体化为数字地理可以操纵的对象。新的人地关系开始在数据文档的多样性、关系性和可搜索性的基础上涌现出来。
3.1 多形态的异质公共空间
雷蒙德·威廉姆斯用“移动的私人化”界定电视的影响,一方面人们待在自己熟悉的地方,另一方面则可以在电视内容的虚幻中去到以往人们没有去过的地方。耳机、随声听、iPod等也被认为在公共空间的人际交往中竖起一堵墙,起到将个人从公共空间隔离的效果:虽然身体在场,但却能够通过媒介设备起到对公共空间视而不见的作用,不再有社会互动,个体从公共空间消失。但是,“移动的私人化”是从私人空间与公共空间二元划分的典型角度出发提出的人与空间的关系,其中“公”与“私”是对立的,如果依此角度去分析数字时代渗透在个体日常生活的地理媒介的话,俨然是一曲物理世界公共空间被地理媒介侵占的悲歌。
但,地理媒介正在形塑一种更接近于杨提出的“异质的公共空间”的空间,即任何人都可以进入的场所,所有人都能够在其中见证和参与活动,同时又可根据个人需求,有权排除他人的生活与活动的空间概念。这是一种在公开性与异质性(个体需求差异)之间寻求平衡的公共空间。在地理媒介影响下,人地关系在私人与公共、定居与流动、虚拟与现实之间展开,形成不断满足个体需求的叠加空间,既有私人性,同时公共性不减。数字地理时代,个体可以不再通过设备(耳机、手机)撤出公共空间,而是在定位、导航、生活地理信息、基于位置的服务等地理媒介形成的线上线下无缝衔接中,在更加丰富的内容、关系、服务、地理等交叠形成的场景中为自己制造或营造一种独特的多形态异质公共空间。
例如,数字地图构建了一种同心圆异质公共空间是,从作为节点的个体出发,以周边为主向外辐射,直至包含整个城市(区域),同心圆的活跃度由内向外减弱,“附近”“周边”是数字地理关注的、也是个体真实所在的位置及其范围。费孝通提出的传统差序格局中,每个个体及其社会关系也形成同心圆空间,个体是圈子的中心,被圈子的波纹所推及的就发生联系,而且每个人在不同时间不同地点所动用的圈子不一定是相同的。中国文化中同心圆型的差序有别能够伸缩自如,一表三千里。地理媒介所形成的以个体为中心的同心圆,同样根据个体的诉求和位移,不同时间不同地点所动用的圈子不同。不过,差序格局的圈子是一种基于地缘和血缘的人伦关系圈,其中的公与私是相对的,一切由同心圆中心的“己”来判断,同心圆的波纹是一圈圈的私人联系;而地理媒介形成的圈子是基于数据而形成的服务圈,波纹所推及的是服务、兴趣、文化等,地缘的因素仍然是存在的,人伦不再是形成圈子的基础。百度、谷歌、高德等数字地图中的POI即体现出这种空间特征。POI,地理位置信息,也译为兴趣点,指用户可能觉得有用或有趣的特殊位置,一个POI可以是医院、学校、电影院、历史古迹等。POI成为互联网内容搜索功能向现实地理空间的延伸,可以使用户与地理上有意义的点进行连接。在数字地图中,“周边”“附近”的搜索结果即是由众多POI构成。目前,百度地图全球POI数据覆盖达到1.8亿,高德地图国内POI数据覆盖超过7000万。当用户在数字地图中搜索POI时,个体实际位置或搜索位置成为中心圆点,以同心圆的形式向外辐射。圆点会随用户实际位置或搜索诉求实时变化,同心圆的活跃度由内向外减弱,“附近”“周边”成为POI中使用频繁的功能同心圆。POI构成的数字地图同心圆辐射范围突破了社区的边界,直至覆盖整个城市或更大区域,形成一种以个体需求为中心的独特的异质公共空间。
再如,街景图片在水平方向360度及垂直方向180度的全景实景展示功能,易于形成一种沉浸式异质公共空间。用户像“导演”一样可以定制街景图片浏览的起点和顺序方向,探索到更多的现实空间,带来身临其境的体验。在第三方的各类应用中,还会在街景图片中插入与街景位置相关的事件文字、图片、音视频以及社交媒介互动内容,使相同地点相同时间发生的事件或同一事件的不同信息并置于一张图片之上,构建一种非线性的沉浸式叙事,使用户可以在千里之外身临其境地了解事件,在丰富的多媒体信息之间航行,激发用户的好奇心和参与性,形成公共讨论。半岛电视台媒体网络的Canvas新闻社区早在2014年就开始探索地理媒介与新闻的融合,其设计的“街景故事”让世界各地网民可基于新闻事件发生地的街景图片再进行信息的创作、发布和交互,补充并多角度展示事件信息,使用户能够体认新闻故事背后隐藏的情绪,更加关注新闻事件中的个体。
地理媒介对于“多形态异质公共空间”的构造,还体现在地理媒介由当时当下和异时异地拼接和组装形成的时空特点中。有一些地理媒介可实时反馈信息并提供预测,如针对城市交通拥挤状况、全国高速路拥堵及事故状况等。有一些地理媒介则提供的是历史信息,如街景图片、卫星图片等,虽有更新,但并不是实时的,甚至有些图片和影像几年才会更新一次。尽管如此,具有历史连续性的地图、卫星图片、街景图片可以反映出一座城市扩建的历程、一个场所的翻新改变等,人们甚至可以在街景图片中发现自己及亲朋近邻,个体的空间从而具有了历史和文化意义。知乎有一个“有人在百度地图的街景里看到过自己吗?”的提问,已有400多个回答和近万个回复。置顶的回答多是对街景图片中出现已故亲人、宠物的感伤追思,也有网友从地图街景中发现过去的自己。街景图片成为一种个体表达对历史场景及人物浓郁感情的空间,使得地理媒介从冷冰冰的数据转化为有温度、有公共性的载体。
3.2 人地关系的茧房效应
信息茧房指选择心理和网络会使个体的信息内容窄化,最终桎梏于像蚕茧一般的“茧房”中。凯斯·桑斯坦(Cass R. Sunstein)认为理想的“网络共和国”中,人们会无意间在一些没有筛选过的题材里找到观点和乐趣,而这和个体想看想听的个性化内容一样,同等重要,“人们应该置身于任何信息下,而不应事先被筛选”才是形成共识和社会黏性的基础。即,虽然人类有选择性心理,喜欢与志趣相投的人一起谈论,然而无法预期的信息对更广泛共识的形成是至关重要的。
数字地理中人地关系亦会形成茧房效应。地理媒介为人们提供直达目的地的导航和地理信息时,减少了旅游、探险、城市探索时和陌生人的社交,不期而遇的风景、行人和事件的机会被抹去。这意味着个体从地理环境中对他人和地理的感知和体会将减少,各种微妙、复杂的人地联系被削弱,形成地理媒介独有的信息茧房效应。
地理媒介中POI等地理信息的搜索推荐和内容匹配,正在形成伊莱•帕里泽(Eli Pariser)提出的“过滤泡”现象,让用户在数字地理中处于一种“智能隔离”的状态。精准匹配的POI往往是该位置POI的优势排行、用户网络行为、用户消费行为等因素在智能推荐算法中关联计算后的结果,裹挟了POI的商业竞争、地图平台利益倾斜性推荐、用户的个人消费特征等因素。不同用户即使在数字地图中搜索同一个关键词,POI结果呈现也会不同。精准匹配的POI使得用户处于由过滤泡形成的拟态地理信息环境中,会导致地理信息偏食从而影响用户的地理认知以及地域情感,容易激化地域偏见。
3.3 被数据中介化的人地关系
人和地全面数据化后,人地关系也相应被数据中介化。人对地理的感知、认知、态度、情感越来愈依赖于地理媒介。例如,用户通过导航获悉城市线路的曲折和出行难易,通过一个城市POI数量和丰富度感受城市的现代化和便利性,通过街景体验向往之地的地标建筑,通过强化现实感受地理空间的过去和未来,等等。同时,人在物质地理中的移动轨迹、活动空间、空间行为习性、时间动态等实时被采集,成为场景服务、地理媒介的原始数据,不断丰富和充实数字地理。数据最终成为人和地的“代理”,人和地通过数据相互影响。
被数据中介化的人地关系成为地理媒介平台监视和调控的对象。范戴克(Van Dijck)将数据监视比喻为社会的核磁共振成像(MRI),疾病并不会在成像上留下明显的痕迹和证据,只有通过医师不断调整机器参数才能最终给出解释和鉴定。在地理媒介中,数据维度和数据模型往往由大型互联网平台、技术专家、地理专家等制定,并依据商业利益、社会治理目的等进行调控,反过来再影响人的空间认知、空间体验、地方情感和情绪。
以数据形式呈现的人地关系,成为监视资本主义运行中的重要数据资本。依据肖安娜·祖波夫(Shoshana Zuboff)提出的“监视资本主义”概念,位于具体位置、场景的人的数据以及人地关系数据成为资本竞相角逐的对象,这些数据被采集、抽象、聚类、打包、再分析后,再以广告、产品、服务和内容的形式销售给人,形成一种闭环的监视资本运作。在监视资本主义逻辑下,被数据中介化的人地关系会成为数字地理产品、广告、服务和内容的潜在价值链、传播链。
4.总结
地理媒介与移动网络结合后,传统互联网中“消失的地理”经由数字化、数据化过程,再次与人连接,让熟稔于网络的人们通过地理位置及在其之上形成的场景获取更多社交、服务和其他多种连接。它是互联网向物联网延伸的一个过程,是搜索引擎、社交媒介向物质地理转化、融合的一个过程。地理媒介的符码模式脱离了传统“地方”和“社区”概念中的文化意义和社会意义。各种再现、仿真和模拟的场景,让人们有了全新的感官体验,消失的地理在回归的同时,重塑了人地关系,形成多形态异质公共空间、茧房效应、人地关系被数据中介化等特点。在未来的物联网、元宇宙中,人地关系必定会发生结构性变革,唯有综合考量技术的工具理性和价值理性,才能引导并重构有益于人类的人地关系。
校对:刘为之